万历四十年(1612)春三月,大批闹饥荒的流民集聚京师,户部请求拨出粮米建几处粥厂进行赈济,获得皇上批准。这天,叶向高视察粥厂归来,嗷嗷待哺、形容枯槁的饥民形象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作为历史学家,他可以从浩浩史籍中找出许多例子来证明“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今日之饥民,谁能保证他们明日不会成为揭竿而起的陈胜?大厦将倾的危机感让叶向高无法缄默。于是,他又提笔给万历皇帝写了一封简单的奏疏,大意是:历代帝王在位四十年以上的,从夏、商、周三代至今,只有十位君主,皇上便是这十位中的一位,希望皇上珍惜上天的眷顾,推行新政,征集人才,及时处理政务。
叶向高在这封简疏中含蓄地提出“推行新政”,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为张居正说话。因为,万历登基之初,正是因为任用张居正“推行新政”,国家才有了中兴之象。自张居正之后,朝廷再无一个大臣敢提“推行新政”这四个字。叶向高此时提出来,可谓触犯了万历皇帝的忌讳,这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
但是,叶向高的这一记重拳,仍然打在棉花上。
按理说,一个登基四十年,又恰逢进入天命之年的皇帝,面对这样两个重要的时间窗口,一定会有所动作,在抚慰民心提振治绩上,也会推出一些善政。但是,万历皇帝坚持“枯树禅”,心如死灰比出家人还要彻底。
叶向高心里凉透了。第二天,他又写了一封奏章,名为《乞休第二十三疏》:
奏为申请罢斥事。
臣于岁里连章乞罢,伏蒙圣恩慰留,届期重违上命,匍匐勉出,亦妄意圣明当此新岁,必有一番新政,以慰天下之望,使臣得少免于旷职之愆。乃至今杳然。虽连章苦口,一切不报。臣始知蝼蚁之诚,终不足以动天。其所日夜延颈而企望者,皆是妄想,谆谆陈请,皆赘辞耳。乃大小臣工,犹以此望臣,若谓臣之力尚能得之皇上而不尽者,天高于上,众迫于下,臣以孤身踯躅其间,譬如牛马。主人既絷其足而诸欲乘其驾者又鞭之策之,必令其行。彼牛马虽贱,亦有知觉,其能不仰首而悲鸣哉!
昔韩琦求去,神宗留之。琦乃尽取士大夫责望之书以奏,神宗遂听其去。盖人主之于臣,既不行其言,则亦使之有所容于天下,而后可也。臣之庸劣既远非琦比,而人之罪责臣者,又万倍于琦。臣寸心未死,何以自容。顷者以腰足楚痛不能行步,杜门数日又复勉出,令人扶掖而进。今一身之中,自顶至踵,无不作痛,即扶掖亦不能行,此所以万不得已。哀祈皇上放臣残生,使归田里,以毋误天下国家之事。
臣闻之畏途难涉,高位难居,臣起自孤贫,素无远志,叨滥至此,自揣非宜,无一时一刻不思退避,岂敢营私贪位,以贻士大夫之忧。惟望皇上召还耆德,妙简名贤为天下所共信共服、无偏无党之人,使居此地,耳目一新。众志咸附,世界应有清宁之日,此尤今日安危治乱之一大机。而臣所欲以一去报国者,惟圣明鉴其诚而批准之。臣冒死恳求,不胜激切哀鸣之至。
万历四十年二月十七日
这是叶向高写给万历皇帝的第二十三封辞职报告。自古至今,高官的职位都是香饽饽,唯独在万历中晚期,想当高官的人都成了一大傻。那一时期的官场展现生动的“围城”现象,一方面是仍有不少人想跻身其中尝尝高官的甜头,另一方面是已经当上高官的人纷纷都想挂冠而去。发展到后来,越是有责任的大臣,越是有气节的人,就越是想炒万历皇帝的鱿鱼。
从万历三十八年至万历四十一年的这三年时间里,叶向高一共写了三十九份辞职报告,平均一个月一份。如果将这些辞职报告单独汇聚成册,即可看出当时政治的混乱,亦可看到叶向高的苦心孤诣。当然,我们更可以从中看到万历皇帝的昏庸。如果说,正德皇帝的昏庸尚有可爱的一面,万历皇帝的昏庸则可谓是大明帝国的升级版,除了可恨,还是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