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同舟共济的,他从心底里觉得他们质朴亲近。
因为他们都是上上下下的短途旅客,所以现在坐在船上的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和他一起从苏州上船的。他们中间已经有了时间和空间的差异,不过这一点乘客却不是太清醒的。在他的眼里,虽然也看着他们上来下去,但他并没有牢牢地记住谁从哪里上来,谁又从哪里下去了。
农民们接着梅埝的话题仍然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他是从哪里下来的呢?
不晓得呀。
不晓得。
他们上船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里了。
你是从哪里下来的呢?有一个农民终于去问他了,他会说一点乡间的普通话。
他看起来是似懂非懂,但是他稍微地想一想,把几个不太明白的词语连贯起来想一想,就明白了农民的意思。
我从苏州。
喔哟哟,苏州。
苏州到梅埝,坐船坐煞人哉。
苏州到梅埝,老早就通汽车哉。
他会不会不晓得噢。
他会不会头一次来噢。
他们的这些说话,乘客仍然是听不懂的,因为他们中间虽然有人会说一点乡间普通话,但毕竟只会一两句,只能在要紧的时候应付应付,要想用乡间普通话来谈论事是不行的,也是不习惯的,所以他们一交谈起来,又是乡音了。
他们对他做了一个手势:汽车。
什么?
他们又做那个开汽车的手势,是手抡住方向盘转一转那样,然后嘴里发出象声词:巴巴呜,巴巴呜。
噢噢,他笑了笑,汽车,我没有坐汽车,他说。
噢噢,他们点了点头。
他是要乘船到梅埝去,他们想,他是有意要乘船去的。
梅埝有个插青小卫的啊,有一个人的思路突然地一跳,跳到从前的日子里去了,你们从前有没有听过梅埝小卫的名气啊?
听到过的。
听到过的。
咦咦,我怎么没有听到过。
他们冲这个说话的人笑笑,你还小来,你那时候穿开裆裤来。
嘻嘻,这个人也笑了笑,是从前啊。
当然是从前啦,插青的时候,那时候早啦。
小卫有一次带了几十个插青,每人拿一把菜刀,冲到桃源去打架,把乡下人吓煞了。
小卫有一次到三里桥去捉鬼,鬼没有捉到,捉到三个背娘舅。
小卫有一次把公社知青办的主任一把头颈拎起来掼到地上。
小卫有一次……
小卫有一次……
他们知道小卫的人,都不由得想起了从前小卫的一些事。
喂,你姓卫吗?
韦?我不姓韦。
怎么会是小卫呢,要是小卫,他肯定听得懂我们的话,一个有点见多识广的农民说。
是的呀,另一个农民也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年纪也不对的,小卫要五十出头了呀。
小卫要是回来,也是老老头了。
眼睛一眨,真是快的。
不会是小卫的,再一个农民现在也想起来了,他们刚才都被一时的单纯的念头冲淡了理智和信息,现在他们慢慢地想起其他一些事情来了,所以这个农民把他的信息提供出来了,他说,小卫后来到美国去了。
咦咦。
到美国做什么呢?
到美国管他做什么呢,就是洗盘子,也能洗出汽车洋房的。
唉唉。
美国,唉唉。
他们谈论小卫的话题,乘客肯定是听不懂的。在他听起来,他们像是在学鸟叫,因为他们的话都是在舌尖上滚来滚去的,不是从胸腔里出来的,甚至也不用震动喉咙口的,他们的舌头和牙齿很精巧灵活,不断有声音穿透齿缝渗出来,在他的眼前绕来绕去。
离梅埝还远着呢,但是乘客已经有点饿了,他从背包里拿出了面包和矿泉水。农民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这是他们的习惯,他们从小到大,再到老了,就一直是这样看人的,直勾勾地,眼珠子弹出来。他们不管人家是不是不自在,也不管人家是不是不愿意他们盯着看,他们从来不会想到这一点的,他们想看就看,坦白的,直率的,不知道掩饰一些,也不知道拐弯抹角一些,并且他们也从来不掩饰看过以后他们有些什么想法;这些想法先是从他们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来,紧接着他们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