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嘿呀呀,都是教书的人,忙呀,忙呀,你看看,老教导长期生病,教务上没人管罗,让孔老师代理一下,他还……嘿嘿,又要检查下来了,今年的期终教学检查……”校长毕竟不是厂长,三句不离本行。
朱同军连忙插过来:“你若是同意,我愿意脱出来跑一阶段……”
“那不行那不行那不行,你脱出来,课怎么办,学校总归是学校,教育质量……”
表娘舅终子成了名符其实的瞌睡虫,眼睛不再一闪一闪。朱同军愤然得很,嘴角开始有了一丝笑,“哦嗬,我倒是以为真要谋福利……教育质量,哼哼,抓吧抓吧,抓好了多发奖金,加工资么,抓好……”
老校长低了头,很沉痛的样子,心悦诚服接受批评。那几年兴批斗,造反派一定抓不住他态度上的错头。
朱同军带了瞌睡虫表娘舅走了,校长欠了屁股送,大概又觉不妥,便站起身一起走出去。
孔令华出了一口气。校长把教导的事忘了。
看看地坪上已无了人影。月亮照着,有些树影,在晃动,心里乱得很,像有什么要写,却不知是什么,便无从下手。办公室里面还有灯光,他便过去看,却是朱同军和两个学生。
敞开着的窗户里,朱同军又在训学生。
“……上次统考,全班就栽在你们两个手里。这次怎么样?有没有决心。我倒是有决心奉陪你们,宁可夜夜不睡,你们呢,有决心没有?”
“有!”很响地回答。
一阵夜风吹来,孔令华抖了一下,心里却异样,竟有些热辣辣。他回屋睡了。
天亮的时候他就醒,每天很准,其实早起也没有什么事,他也不念英语,也不背诵什么唐诗宋词,也不跑步打太极拳,也不拉琴吹笛练嗓子,只是早起散散步。有老师说他是创作构思,他也不反对。其实天知道什么叫构思,他自己实在不甚了了。
出校门不远是一片桑林,他走过去。
他看见小沈老师在那儿,来回走,手里好像抓着一串槐树叶子,一片一片地摘下来,扔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数着。小时候妹妹玩过,说是可以算命的,他曾不耻下问,可终也没有弄清,那叶子如何算命。
他在侧面,看不清小沈老师的脸和眼睛。便悄悄地绕过去,走进那片桑林。
天已大亮,他的眼前已是一片奇迹,碧绿的桑叶衬着紫紫的桑葚儿。
一夜之间,竟紫了这一大片?
那光滑、闪亮、紫红的桑葚儿,使他很激动,忘记了毛毛虫,伸手摘了一颗——
“孔……老师。”怯怯的一丝叫喊,油黑的脸惶惑之中夹了笑。
他脸有些热。
“给你,这个,这个,孔……老师。”一张桑叶裹了紫紫的一堆,“吃吧,甜了,很甜了。”
紫了,是该很甜了。那油黑的脸上有些紫色的道道。
“你——喜欢吃这个?”他问。掩饰了自己。
“喜欢,还有我奶奶也喜欢。孔老师,吃吧,吃吧,甜的……”
他终于吃了一颗,又一颗,是甜了,很甜很甜的。成热了,桑葚儿。
“你……”他看那油黑的脸:“还是读书罢,能读下去,还是读罢……”
油黑的脸彻底地笑:“我是想读的,我是要读的,我要去同我爹讲……”
“你爹?”
“我大哥昨天来信的,今年下半年要退伍回来,爹好开心,我这时候去同爹讲,爹大概会肯的……”
他看着他走出桑地,向东面的村子过去,太阳升起来了,紫了的桑葚儿披上一层金黄。
(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