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艳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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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在那片土地上

小六子

冬天的夜里,或者下雨的天气,大家都到知青屋里去,听小年讲鬼,听老文唱样板戏,比窝在自家有趣。小年讲的鬼,比乡下鬼更厉害,老文唱戏,那嗓门,比广播里的李玉和还李玉和。

村上的大娘子也到知青屋里来,倒未必有心要听什么鬼看什么戏。膝上横个小娃,手里只是“呼呼”地扯线,一家老小的鞋,全在这手里出来。知青屋里有煤油灯,夜夜点,凑了用,省了自己的油钱。

知青起先很开心,以为是受了恭敬,有好客的还派烟、烧了水泡茶。可时间长了,便也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便缠了队长,要队上出洋油钱,那屋子像是小队部。队长不认这个歪理。

知青便也不再客气,夜夜也不点灯,大娘子们先是泄了气,后是憋了气,见了面恨恨的,做活便不再关照什么。

小吴怯怯地说:“还是点了罢,这,这多黑呀……”

于是积蓄的气便全向他发:“借花献佛充好人?谁要点灯谁出钱!”

小吴只不作声,他是最窘迫的一个,都照顾他,不叫他轮着打煤油,不打他小吴照旧紧巴,家里一个钱都不得贴,还来信巴望他寄点回去。老爹拖煤车,寻点钱全换了酒,两个妹妹合穿一条裤子,你出门我就得躲在家里。初来时见小吴哭丧的脸,老文们还仗义凑几个,不久便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肚子里越来越少油,有点钱就去买肉。小吴仍是哭丧了脸,大家便怪他那灌猫尿的老子。每每听到,小吴总怯怯地却又凶凶地竖眉瞪眼,说老爹是累了才喝酒的。别人便无话说。

油灯终究还是点了起来了。大娘子们不再来,男人们也不再来,都发现那里同自家也差不多,唯有胡根家娘子仍然来,抱一个小的,再拖一个小的,都说胡根家娘子肚皮有奇功,十年里生了七个儿子,小七子还在吃奶,小六子也不过两岁朝外。放在黑屋里不放心,便携了来。胡根家小子多,倒也都像模像样的,偏这小六子,奇丑,眼睛带点斗鸡,瞅着张三,李四心里发怵,嘴唇厚,鼻孔翘,都不喜欢这么个丑东西,连胡根家娘子也不稀罕自己身上掉来的这块肉,推来搡去的。却偏有小吴子疼小六子,来了便抱去坐在膝上。这小六子脸丑,脾气也丑,任人哄任人骗,任是不睬,见了人便哭,生人抱了更是杀猪似地嚎,却偏是和小吴,小吴人很闷,不会唱也不会说,只抱了小六子看看那小丑脸笑。两岁的孩子并不懂人事,却会喃喃地学人话了,每每引得小吴开心地大笑。旁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小孩子讲话哪能像人人那样咬得准,吐得清。可小吴偏偏要好笑。惹得女知青都笑他“十三点神经”。

胡根也常来坐,知青都知道这家人家太穷,并不是省了自家的油灯来沾光,那房子里根本就寻不着灯。胡根来了也不说话,找个小凳子拣暗处坐了,不抽烟,随手拣根稻草嚼。老文有时不忍,扔支烟过去,胡根总接不住,手抖得很,从地上拣起,衣裳上擦擦,往耳朵上一夹,并不立时拿来抽。

实在无聊,便死死盯住两个儿子,怨儿子把他拖苦了。胡根家娘子自然是最清爽自家男人的心思,夜饭没吃饱,让小的们抢了。看见小六子坐在小吴腿上乐,胡根家娘子咬咬牙,从牙缝里钻出“嘶嘶”的骂声:“死东西,多头肉,讨债鬼,哪家要,白送了人,家里还少张口。”

那时候人家却是不少儿子,只少票子。

大家便寻开心:“让小吴抱得去吧,小吴顶疼小六子呢……”

小吴脸红红的,不作声,只是盯了小六子的丑脸笑,小六子也盯了他笑,去掏小吴的口袋,总是空空的,小脸很失望,小吴似是很难受的样子。

小吴下乡来行李最少,却有一纸箱的书。很珍贵地藏了,旁人借了看,都用牛皮纸包了的。空闲的时候,小吴翻那纸箱,折了半天,挑出几本顶薄的靠近小年,怯怯地问:“你买几本么?”

小年愣怔了一刻,摆摆头,很不明白:“你卖你的书?”

小吴脸愈发红,眼睛也红:“别,别,轻点!”可小年还是要说。隔壁女知青听说,都来看,很有些鄙夷的意思,小吴紧紧地盖住那纸箱。

后来有一阵子,知青里兴了互访风,你们一群上我们村子来,吃一顿,我们一批到你们队上去,闹一闹,你讲你的队长偷婆娘,我讲我的支书挖祖坟,倒也玩得畅快。小吴不常去串门,吃了人家的,却没得给人家吃。老文出门时,小吴又凑近他,怯怯地说:“你替我,问问,好么,我有书,我那书……”

老文比小年嘴紧,心也慈,看看小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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