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路,竟然和往常不一样。往常来北京出差,到这时候,他的思路就是:出站、走到地铁站,坐地铁,然后出地铁,再打一次车,只要一个起步价,就到他的目的地了。这是最经济也是最快速的行动方案。但是今天罗建林没有走这条早就设定好的思路,他首先想到,一会儿下车,在站台上会不会遇见那两个人呢。
结果他没遇见。
罗建林按原来精心设计好的计划,顺利完成了这一次到北京的工作,晚上他又准时踏上了回长洲的火车,仍然是豪华包厢,但包房里同住的乘客,不是昨晚那个人了。这个人跟昨天那个胖子性格不一样,从进包厢起,就一直板着脸,罗建林几次抬眼看他,他都是一脸的警惕,闭紧了嘴,好像罗建林是个骗子。罗建林无聊,就到卫生间洗了洗手,照镜子时候,他吓了一跳,怎么镜子里竟是那个同包房的乘客的脸呢。再定睛一看,还是他自己的脸,只是他们长得比较像,因为两张脸都是刻板着的,每一道细纹里都写满了人生的严格的规矩。
第二天早晨,火车和平时的每一天一样,准点到达长洲站。罗建林在完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忽然就在站台上看到了慌慌张张茫然四顾的老大和老二。罗建林猝不及防地“啊呀”了一声。这一声,他自己听着竟很陌生,完全不是他的声音。平时的罗建林,是不会发出这种意外的叫声的,因为罗建林的生活中,不会出现意外,一切他都是计算好了的。
老大老二竟然也坐着这趟车回来了。罗建林脱口说,你们又回来了?
这几乎是罗建林这一趟出差以及以往无数趟出差过程中说出的第一句与工作无关、不在他的计划中的话。
老大拽着拖着包裹就往罗建林身边靠过来,激动地说,回来,回哪里来?回我老家来了吗?这是我的老家吗?老二四处看了看,怀疑地说,不像呀,我们家乡的火车站没有这么大。罗建林说,这就是长洲火车站呀。老大和老二互相用探问的眼睛看着对方,没有看出个名堂。老大努力地想了想,还是不明白,说,长洲火车站?长洲火车站是哪里?老二摇了摇头,说,我是跟你走的,我不知道的。
罗建林没有再觉得奇怪,他们确实不知道长洲是哪里,他们完全有理由忘记昨天就是从长洲上的车,因为城市太多,也太相似,对于没有出过门、没有到过城市、没有坐过火车的农民来说,他们确实搞不清楚。
罗建林不忍泼他们的冷水,但是看他们茫然不往何处去的样子,罗建林心里的那张嘴终于走了出来,走到了嘴上,他站在站台上滔滔不绝地跟他们解释了半天,老大老二才弄明白了,他们从昨天到今天是白白地走了一趟。一旦他们明白过来,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同声地大笑起来,啊哈哈,啊哈哈,又上错车了,又上错车了。罗建林看着这两个狼狈不堪的人如此不知道自己的狼狈处境,不由有点气恼,说,都叫你们问清楚了再买票,问清楚了再上车的,你们怎么又上错车了。老大说,我们是问清楚的。老二说,他们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老大生气地推了老二一下,说,你怎么句句都跟着我说?老二说,咦,你是老大呀。两人齐齐地笑了起来,冲着罗建林露出了他们发黑的牙齿。罗建林说,你们白白地浪费了车票钱。老大和老二仍然嘿嘿地笑,老大说,我们没有浪费钱。罗建林说,你们混上车的?老大说,我们没有混上车,他们告诉我们上这趟车,我们就上来了。老二说,我们没有票,我们是不是占便宜了,是的吧?罗建林说,人家乱指点,你们就乱相信,就算你们没浪费钱,但你们浪费了时间,本来你们早就可以到海州了,你们自己把自己搞乱了,把时间耽误了。老大说,时间?老乡,你放心,时间没事的,时间不用钱买,时间是我们自己的,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老乡你说对不对?老二说,他不是老乡,他是老师。老大说,噢,你是老师啊,怪不得你这么关心我们。罗建林说,你们昨天一整天都在北京,去看天安门了吗?老大说,没有哇,我们没有出去。老二纠正他说,我们没有出站。
当然,罗建林知道,这不能怪他们,昨天那位列车员说得不错,他们不知道时间,是因为他们不需要知道时间。虽然他们永远是慌不择路,似乎永远也没有人给他们指点正确的道路,但其实他们一点也不怕,既不怕乱,也不怕上错车,上错了可以再下来,下来了可以再重新寻找正确的道路,他们前行的路艰难曲折,他们却是百折不挠——忽然间,罗建林心里涌起了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害怕,他把一切都计算得十分精确,他对时间锱铢较量,力争分毫不差,不就是因为害怕吗?怕赶不上车,怕上了错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