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美国医生怀有好感。
病还没好,就赶上了震惊中外的“长沙大火”。若干年后,我长大了,才知道是国民党官员惊慌失措,岳阳失守,日军过了新樯河,误传过了捞刀河——此河就在长沙郊外,三国时期,关公大战黄忠,青龙偃月刀掉入河里,周仓曾经下河捞刀,因而得名——便下令在城内四处放火,把这座古城烧毁了十之七八!当时,父母伧惶地把我接出医院,没有回家,就沿着湘江岸边往城外逃难,回头一看,大火已经烧红了半边天,把滚滚的湘江水都染成了血红颜色。
这次又是妈妈带着我和弟弟逃难到了桂林。父亲公职在身,随学校撤退到湘西山区去了。
桂林是当时的文化名城,很多爱国的文化名人,大体上都是沿着平津——武汉——长沙,或京沪——香港——广州,这样的两条线路汇集到桂林来。“桂林山水甲天下”,可惜,那清澈的漓江,奇丽的峰林,沿江的凤尾竹,鲜艳的夹竹桃,在难民的眼睛里并不好看。敌机常来空袭,我们天天跑警报,躲进七星岩的山洞里。这个溶洞很大,如今是著名的旅游景点,每天接待几千位中外游客。当年这个洞里常常躲进一两万难民,灯光昏暗,空气污浊,席地而坐,拥挤不堪,还有病人和死尸从我们头上抬出去。那些千姿百态的石花、石笋、锺乳石,在我们眼里恰似死难同胞的嶙峋白骨。
在一次大规模的狂轰滥炸之后,桂林城里住不下去了,妈妈带着我和弟弟搬到郊外阳朔,投靠早一些逃到这里来的五姨妈。五姨是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生,姨夫是东京帝国大学教育系毕业的,由于日寇发动侵华战争,他们毅然回国,从事教育工作。姨夫是河北省一所师范学校的校长,他爱书如命,带着十万册图书南迁,想在大后方继续办学校。他的理想是“教育救国”。不久,他回到湖南省的冷水滩,去筹办一所培养铁路员工子弟的扶轮中学。
母亲带着我们两个孩子又辗转来到了贵阳。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十分艰难,我的肺病还没好,当年也没有特效药,只能增加营养和吃鱼肝油,我不知道她从那里买得到鱼肝油?弟弟只有6岁,帮不了任何忙,还很调皮。再就是经常带着我们跑到城外躲警报,一躲就是一整天,在大树下、田坎上教我俩读书。她失业了,我见过她用工正的毛笔字写下一张借据,向我父亲的朋友汪德亮先生借贷“贰佰圆”生活费,借款者是我父母二人的名字。我不知道那笔钱是不是银元?我也从没见过这位汪叔叔。但我明白,在那兵慌马乱的岁月,肯借钱给我们的汪叔叔一定是个好人,是我父亲的好朋友。在贵阳的一年,生活十分艰苦。作为母亲,她坚持每天给我和弟弟讲课,不让孩子荒废学业。作为妻子,她盼望着一家团聚,不肯远离丈夫,不去重庆、昆明,这次到贵阳,也是为了离湘西近一点。
其实,我父亲已经离开了湘西,他那个学校搬到了湘东南的耒阳县农村。那时候交通、邮政都很混乱,再加上双方地址经常变换,自从长沙大火之后,母亲不知写了多少封信,还是与父亲失掉了联系。
日寇同样轰炸贵阳。一次被称为“贵阳大轰炸”的惨案,也让我们赶上了。法西斯的野蛮残酷,不仅仅表现在华北制造“无人区”,在东北用人体作细菌试验,在南京大屠杀,也对我后方城市的平民百姓进行灭绝人性的狂轰滥炸。这次就出动数十架飞机,把贵阳市中心人口密集的商业区“大十字”、“小十字”炸成了血肉横飞的一片火海、一片废墟。这年我8岁了,亲眼所见的惨案,永远不会忘记,刻骨铭心。什么是法西斯侵略战争?什么是“弱肉强食”?中华民族为什么要发愤图强?以及我的父辈为什么献身“教育救国”、“科技救国”?这些大道理,8岁的孩子不该懂,也不会懂,但那严酷的现实已经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播下了觉醒的种子,作为“九一八”事变的同龄人,爱国主义思想将决定我的一生。
1940年,我们一家四口在耒阳县小水铺农村团圆了。这是我童年第一次获得的相对稳定的读书时期,长达3年。母亲这人太要强,她给我制订的读书计划是:5岁上小学,10岁上中学,16岁上大学,20岁大学毕业就去美国留学深造。且不要指责一位小学校长对自己儿子的希望,还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吧,就在辗转逃难、跑警报的路上,就在七星岩的溶洞里,妈妈也没有停止过给我补习功课。现在我8岁多了,该上几年级呢?爸爸叫我按部就班地上二年级,妈妈急了,说:“这几年你没管孩子,现在也不准你管!”她逼我插班,其实是跳班上了五年级——否则10岁怎么能上中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