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四娘就不再和根生说话,她和茶客们围着陈老板新婚这个话题往下说。
陈老板的太太是外乡人,口音很别扭,对这一点杨湾镇的人都觉得奇怪。陈太太长得并不很漂亮,皮肤也有点粗糙。陈老板说是远房表亲,从小就配定的,大家也就无话可说。
当然这样的解释只能骗骗杨湾人,无论如何骗不了聪明的读者,读者一定想,这是假夫妻,一点也不错,事实正是如此。
假夫妻,这是地下党的惯用方式,事实证明这也是一个相当好的方式。
从前的人讨老婆,无非是为了传种接代和服侍男人,但是地下党讨老婆,情形当然不一样。假陈太太是一位发报员。发报机是放在嫁妆里带过来的。她常常在深更半夜工作,陈老板要给她放风,当然不能早睡,也就不能早起了。
再到下一个月,根生仍然是老时间等开门,钱四娘说:
“叫你晚点来,你又早来了。”
根生说:
“师父叫我早来。”
钱四娘叹口气,说:
“老和尚早起念经,小和尚也不得睡懒觉,劳碌命。”
根生坐在茶馆店门槛一边,并不说话,也不在意茶客们说三道四,只是看着同顺店的门,等门开了,他就过去。
陈老板的气色不好,站在柜台边无精打采,钱四娘他们跟他开一些比较庸俗下流的玩笑,陈老板和他们打哈哈。
这一日根生送的是一张白纸,陈老板看过,松了一口气,他往根生的竹筐里装货,突然听见根生开口了。
根生说:“你做滚地龙?”
请注意根生在这里用“滚地龙”这样一个词语。“滚地龙”在南方小镇杨湾一带方言中意思就是一种十分低矮简陋的棚户,而根生所说的“滚地龙”显然不是这个意思,根生说的“滚地龙”,是根生家乡的土话,指的是有床不睡打地铺。根生平时很少开口,这和他的口音与杨湾口音不同是有关系的。根生在这里怎么会想起这个词语,在根生对家乡的记忆中,是否只留下这样一个内容呢?
杨湾人陈老板显然是听懂了,他问:
“什么?”
根生朝他看看,说:“做滚地龙,不和老婆一起睡。”
陈老板有些生气,脸也有点红,问道:“你什么意思?”
根生说:“你怎么不跟陈太太一起睡?”
陈老板听了根生这话,脸色由红转白,说:“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根生不再说话,他背起竹筐走了。陈老板面色凝重,他看着根生的背影,他听着根生的木屐甩在石子街上噼叭响。他想自己在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脚,他想根生是怎么知道的。陈老板甚至觉得根生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这些想法和疑问陈秀女在心里埋了很长时间,很久以后终于有机会当面问根生。根生说他是听青莲茶馆里的茶客说的,茶客说陈老板在店堂里打地铺。陈秀女听了根生的回答,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失望。
单线联系这几乎是一种九死一生的工作,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将这样的工作维持相对平安的状态,是很不容易的。从一个角度讲,相对平安是由于工作者的谨慎、机智、勇敢以及严守纪律的结果,另一方面,与大气候也是有关系的。
在1938年至1940年的这段时间内,东路战线也即包括杨湾在内的苏南区域基本上处于抗衡阶段,尤其是在1939年“江抗东进”前后,东路的抗日斗争即使不说走上坡路,至少也是在抗衡中求发展的,“江抗”西撤以后,东路抗日游击根据地蓬勃发展的形势仍然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期。
形势急转直下是从1941年开始的。
1941年“大清乡”,日伪调集大军,对苏南东路抗日力量进行剿杀。可以想像其时日正规军、伪正规军、便衣队、公路摩托车队、河港快艇以及大大小小各形各式的机动部队,如一张巨大的网,在东路全面撒开。大小河浜统统用木桩钉断,禁止通行。陆路则穿插切成小块,筑成篱笆封锁线,并增设据点、检问所等,进行全面清乡。扫荡隔三岔五篦梳式进行,在这样的形势下,东路抗日武装力量损失惨重,这是不可避免的。
面对这一张大网,是豁出命来,拼个鱼死网破,还是暂时稳住,在夹缝中求生存,寻找疏漏的机会溜出网去?从长远的利益看,为保存有生力量,自然是后一种方式更可取。东路抗日武装力量,化整为零,突围撤退,以各种职业为掩护,发展组织,积蓄力量。
这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