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一个人的日记,他说。
他是有些无精打采的,但是店主的精神却渐渐地起来了,日记?他问道,写的什么日记呢?
什么呀,他说,就是一些流水账,早上几点起来,起来了洗脸刷牙也要写,水太凉牙有点不舒服的感觉也要写,坐马桶坐多长时间也要写,早饭吃的什么也要写,早饭以后喝茶,是什么茶,哪里买来的,多少钱一斤,都写在上面,然后是什么,来了一个送信的,送来一封信,他看了这封信,后来,有一个什么人也要看,他不给看,那个人生气了,反正,就是这些琐碎的事情。
店主有一种天生的职业的敏感,他的鼻子已经嗅到了历史的气息,他已经不再矜持,甚至有点急迫地说,能让我看看吗?
他就从一扎笔记本中抽出一本给店主看,他说,本来我已经到收购站了,他要当废纸收,我说这不是一张一张的,这是一本一本的,应该算是旧书,他不肯,我也不肯,又带出来了,再去试试其他收购站。
店主的心思早已经不在他身上了,只是应付着他,是吗,啊啊,这么应付了两句,店主已经看过了一段日记,他知道笔记本里的内容,至少是六七十年前的生活了,店主决定把它们买下来。
他惊讶地看着店主将一叠钱交到他的手上,这是给我的吗,他差一点问,但毕竟没有问出来,当然是给他的,当然是因为这一扎笔记本,肯定店主喜欢这些笔记本,或者这些笔记本可以卖出更好的价钱,但他并不贪心,废品站的人,只肯给他几斤废纸的钱,现在他拿到这么多,他已经够满足了,至于店主可能会转手卖出多少,他无法想象,他也不再去想象,他知道那不是他的事情,他不懂这里边的规矩,也不懂行情,那钱不该他赚,所以他拿了店主付给他的钱,就可以走了。
但是店主转手的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些日记没头没脑,既没有写日记这个人的姓名和其他情况,他在日记中偶尔提到一些人名,都不是什么有名的人,也无从考查起的,如果是名人的话,那就好办多了,时间再长,也总会有人知道的,后来店主又看出来,这些日记,是这个人许多日记中的一部分,是1936年至1939年这三年中的日记,那么这个人到底记过多少年的日记,从他的三年的日记中也可以看出,他是记了很长很长时间的日记,而且从1939年往后,还会继续记下去的,那么他的更多的日记在哪里呢,等等,都是待解的谜。
店主花了很大的精力去考证,去寻找些什么,甚至还跑到外地去,但一直没有结果,后来店主重新又想起了收旧货卖笔记本的这个人,店主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他说,我这真是守着和尚找和尚,指着赵州问赵州,舍近而求远了,于是他哪里也不去了,就守在店里等待收旧货的人再次出现。
不断有收旧货的人上门来问他收不收旧书,但是他始终没有等到卖笔记本给他的那个人。有时候他已经看到他进来了,但是经过一番盘问,才又知道这个人不是他要等的那个人,还有一次,他看到一个卖旧货的来了,他坚信这就是他要等的那个人,他还记得他的身形和基本的长相,他问他,师傅,你来过这里卖旧书吧。但是那个师傅摇了摇头,说,我没有来过,今天是头一回。
以至于后来他连那个人的长相都已经淡忘了,甚至模糊了,他一会记得他是瘦瘦高高的,一会又记得他是矮矮胖胖的。
晚报上,有一天登了一条寻人启事,寻找一个收旧货的外地人。登启事的这家人家,老保姆将不应该卖掉的笔记本卖掉了,是被一个外地口音收旧货的人收去的,现在他们寻找这个人,希望能够追回不应该卖掉的东西。
有不少人看到了这条启事,但是与他们无关,他们并没有往心上去。店主那天也看了晚报,但是寻人启事是夹在报纸中缝里的,他没有注意到,后来偶尔听人说起,但是谁也不记得那是哪一天的晚报,也记不清到底说的什么事,只记得是有人卖了不应该卖的东西,想找回来。店主想再去找那张晚报也找不到了,过了期的报纸,被收旧货的收走了,卖到废品收购站,然后又运到造纸厂,打成纸浆,又变成新的纸头出来了。
现在卖错东西的事情多得很,有人将存折藏在旧鞋里,鞋被卖掉了,存折还到哪里去找啊,也有人把金银首饰放在旧衣服的口袋里,或者把情书夹在废纸里,这都是最怕丢失的东西,但是最怕丢失的又恰恰丢失了,而且都是很难再找回来的,所以,大家常说,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
店主的念头后来也渐渐地淡下去了,但他知道,这仍然是他的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