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梅子是厂里的骨干,第一批下岗没有她,第二批下岗前,稍有些担心,结果仍然没有她,知道厂里仍然是把她当骨干看的,心里也有些安慰,都以为厂里下掉这么多人,减轻了的负担,日子会好过些,可是日子仍然不好过,经济仍然滑坡,这样就有了下岗第三批人员的意思,车间主任叫钱梅子到办公室去,钱梅子就明白了,无论她是不是骨干,这一批她是逃不掉了,车间主任是做好了思想准备的,准备钱梅子思想不通,准备和钱梅子讲讲厂里和国家的困难,可是钱梅子说,主任你别说了,我想得通,主任很感动,说,到底是骨干,思想觉悟是不一样的,别的人你叫他下岗,他就和你吵架,不肯体谅干部的难处,其实钱梅子也是想不通的,只是她知道和干部吵架也是没有用的,吵不出个不下岗的结果,就算去和市长吵架,也一样没有用,田鸡要命蛇要饱,干部呢,今天看起来是蛇,谁知道呢,说不定明天他也成了田鸡,也要下岗。
厂里召开第三批下岗人员大会,干部对下岗人员的态度极其好,厂长在讲话中充分肯定了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们为厂里作出的贡献,又把今天的下岗说成是他们对厂里的最后的也是最了不起最感动人的贡献,厂长真得很感动,他的眼睛里真的含着眼泪,可是下岗的人他们不感动,厂长嗡嗡嗡的声音,像一只讨厌的蚊子在他们耳边叫着,他们说,厂长就像一只蚊子,要咬我们了,还嗡嗡地为自己诉一顿苦,说自己是多么的应该咬我们,他们的话显然是不够公道的,厂长说,我叫你们下岗,我心里也很难过,我们共事多少年,我们都是有感情的,你们就像是我的兄弟姐妹,哪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兄弟姐妹好呢,工人们仍然不要听厂长说话,他们肆无忌惮地在下面大声说话,开小会,和厂长唱对台戏,厂长呢,也不像平时开会那样板着脸叫大家安静,厂长想,这也是最后一次,由你们吵吵吧,厂长很心酸。
钱梅子和同车间的几个姐妹说说话,钱梅子说,已经下了两批,以为不会再下第三批了,想不到真的还有第三批,前几天还在说别人下岗呢,今天就轮到我了,姐妹说,钱梅子你也算不错了,你快到四十了吧,钱梅子说,正好满四十,姐妹说,满四十下岗也不算厂里亏待你了,我才三十三,我也和你一样下了,这算什么,三十三岁就养老呀。
厂长正说到这个问题,厂长说,是的,有的同志还比较年轻,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大有可为的时候,怪我这个厂长无能,不能给你们创造好的条件供你们施展才华,所以我也不再拖住你们,我把你们放出去,到社会上去,现在呢,是商品经济社会,可供选择的机会很多,成功的路不止一条,厂长说到这里,下面就有个男同志大声地插嘴,说,照厂长的说法,外面街上满地的金子等着我们去拣呢,有人笑起来,男同志自己也大声地“啊哈”一下,厂长说,这就要看你从哪个角度看问题了,以前我接待过一位外商,也是从我们中国出去的,以前我也认得他,和我们的思想观点也差不多,但是他到美国呆了几年,思想方法、看问题的角度就和我们不一样,一天我们在街上走,人很多,很挤,我抱怨说,中国就是人太多了,他却笑起来,指着街上的人流,说,好呀,这都是钱哪,我听了,倒也蛮受启发的,这就是看问题的角度,你们呢,是一批有能力有水平有工作经验的人,你们到了社会上,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被淹没,到时候,你们发展了,说不定我这厂长反过来眼红你们,说不定来求你们帮忙呢,厂长说到这里,刚才插嘴的男同志又插嘴说,厂长既然眼红我们,不如现在我就和厂长对调了,我做厂长,你做下岗工人,这一回大家哄堂大笑,厂长也笑了,笑了笑,厂长又说,厂里呢,把你们下了岗,也不会完全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的,你们的花名册都在厂办,厂里时时刻刻都会想着你们,会抓住一切机会向社会推荐你们,前面两批下岗的,厂里已经向社会推荐了几十人了,你们这一批呢,从前都是厂里的骨干,单位更不会忘记你们,下岗工人议论纷纷,基本上没有人相信厂长的话。
这样钱梅子就下岗了。
钱梅子好像属于那种一趟赶不上趟趟赶不上的总是不走运的人,当年“文革”中知青插队,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就基本停止了,钱梅子呢,一九七三年高中毕业,赶上了插队的末班车,没有逃过,便在乡下好好劳动争取表现好,早日回城,可是乡下知青多,竞争激烈,先是推荐工农兵上大学,钱梅子表现不错,也是有希望的,也在候选人之列,但是最后没有她,后来可以回城了,但在乡下表现比钱梅子更好的人已经不多了,上大学或者提拔出去当干部了,像钱梅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