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平进医院时,那个女小人已经救不过来了。何兆平只看见一个蛮白蛮漂亮的小妹妹困在他边上的病床上,到第二天,小妹妹就闭了眼睛,身上罩上一块白布,困在车子上推出去。一房间的大人哭,何兆平也哭。又过几天,何兆平病情恶化,一条小命救过来,脑子坏了,人憨了,何兆平变成憨三。其他话一句讲不出,只会喊“妹妹”。“妹妹”一直喊了十二年,七岁喊到十九岁,看样子是还要喊下去的。大家笑憨三,七岁的小人就晓得欢喜女小人,假使不痴不憨,大起来肯定也是一个情种骚答子,和两个姐姐一样的货色。
八十七号石库门里何老师何师母老夫妻两个,平平常常的人,一点也没有出众的地方,何老师矮笃笃,胖墩墩,鼻头大,眼睛小;何师母个子倒蛮高,可惜粗气不过。这对夫妻也是前世修的,生两个女儿出落得叫人家眼热。大女儿何美萍在医院里当护士,原本一个服侍人的生意,给一个住医院的大干部看中,介绍给儿子。儿子来一看,魂灵出窍,立时断了原来的女朋友,讨回去,住小洋房,护士不做了,到卫生局坐办公室,回娘家全是小轿车开到弄堂口。这种好福气,怎么不叫人气不平。不晓得美萍结婚两年多,也不看见肚皮大起来,街坊里问何师母,何师母支支吾吾,不大开心,只是讲我们美萍是没有毛病的,听口气,好像女婿有点什么名堂。这种隐私弄堂里的人最欢喜听最欢喜传,说得活龙活现。到末了,美萍的男人就要变成雌母雄阴阳人了,大家总算稍微出了一口气。幸亏得美萍不常回来,不然听见这样的龌龊闲话,真要气得喷血了。何家两个老人气量大,听见只当不听见,绝对不会去讲给女儿听。不过,假使谁嚼舌头给何家小女儿美珍听见,那是不得了的事体,美珍一张嘴,林凤娟也吃软。何美珍面盘子虽说不及阿姐漂亮,却会打扮。七分衣装,加上身材好,走出来,往人前一立,绝对不比美萍差。美珍高中毕业派到烟糖店里做个营业员,眼睛一眨,柜台后头又不见了,说是到区里烟糖公司做什么副经理了。这种小女人,牛仔裤包屁股,有什么水平,有什么花头,凭什么当领导,还不是靠卖相。这一对姐妹假使是在老法里,说不准就是那种卖钞票的货色,何老师做了几十年的先生,教育别人家的小人,自己看上去也是个老实头,不知怎么生出这样两个女小人和这样一个男小人来的。
憨三到小店里来白相,可以说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的,不管天热天冷,总是三点半来四点半走,从来不会出差错。店里人奇怪,屋里又不用憨三烧夜饭收衣裳,为啥到四点半憨三一定要走,留也留不住的。有一次林凤娟几个恶作剧,揪住憨三不许回去,憨三急得哇哇叫,讲又讲不清爽,像哑子一样打手势,指弄堂里,学踏自行车的样子,敲自己的头皮。隔了一歇,美珍踏了自行车下班了,看见憨三在小店门口,面孔一板,走过去就是一个“毛栗子”,憨三抬了头,不声不响逃回去。大阿爹看不过,咕了一声:一个生毛病的小人,不可以这样子的,作孽的,罪过的。美珍眼睛一弹:一个生毛病的小人,你们把他寻开心,当猢狲白相,当西洋镜看,不作孽?不罪过?弹得大阿爹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美珍打扮尽管会打扮,妖娆虽是妖娆,工作两年,朋友也没有轧上一个,从来不看见有像模像样的小伙子上门。何师母嘴里也听不到什么风声,问憨三憨三只是笑,叫“妹妹”。弄堂里的人是不肯空闲的,触壁脚照样的触,媒人照样的做。最起劲的要算小店里的林凤娟。林凤娟自持做过几桩成功美满的介绍,吃过蹄髈朝过南,自称手里适合的少男少女大男大女一大把,从年纪到长相,从家庭人口到每月工资,从工作单位到历史背景,比婚姻介绍所的登记表详细得多,清爽得多。只要碰上美珍,总归旁敲侧击,有时熬不着索性直截了当问,只要美珍开口,不怕拣不着称心的。美珍偏偏不买她的面子,其他事体开起口来哇哩哇啦,这桩事体就是不开口,给林凤娟盯得急了,不真不假来一句,要寻外国人,你手里有没有?林凤娟一副热面孔碰了别人的冷屁股,只是骂美珍不上路,看见她走过小店总要丢一个白眼过去。
店里的生意,总要到太阳晒过对面的墙心后,才兴起来。下班的人,热不过,自行车停下来,一脚一手搭住,喝一瓶鲜桔水,不杀念,再带一瓶汽酒回去。啤酒是长远不进货了,电视机里的广告倒是不少,泡沫冲得老高。却不晓得冲到什么地方去了。店里难得进几箱货,总要搭滞销酒卖。搭汽酒还算客气,大人不吃小人也可以吃,现在的汽酒同汽水也差不多。假使碰上搭卖一块几,两块几一瓶的葡萄酒,老百姓就要骂人了。有辰光店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