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再画出来,有啥看头?毛头火冒冒的。塌鼻子,当我毛头阿木林,我毛头不懂不懂么,也懂一点,喏,两条臂膀断掉的那个外国女人,上身不穿衣服,裙子像要掉下来的,叫维纳斯。那个,值大价钱的。石膏像,地摊上摆满,涂一层金粉多卖三角。喏,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也是有道理的。塌鼻子,一扇窗,一条街,寻开心。题画的四个字,像四只螃蟹,不识,猜不出。“雅子”两个字是猜出来的。“□”,扔到新大橱顶上,想想还太优待了它,拿下来,“□”,扔到老爹房里那个旧大橱顶上。
毛头立得腿发酸了。伸了个懒腰,刚要进屋,街对过来了几个人,在大饼店和阿方家当中那块空地上指指戳戳,跷脚手里捧个保温杯,也挤在里面,伸头望脑的。毛头眼睛一亮,放开喉咙喊跷脚过来坐坐。
跷脚一拐一拐地过来了。
“啥事体?一本正经……”
跷脚喝了一口茶,咕嘟一咽,喉骨耸动。“我家阿大要造房子,寻几个人来看看地皮,还要弄张图纸……”
毛头“哦”了一声。跷脚的大哥阿大这几年大发落,开一爿大饼店,赚得晕乎乎了,造房子理所当然。毛头肚皮好像有点刮嘲,咽了一口唾沫。
“阿大造房子,看地皮,你挤在里面干什么?”
跷脚神气地撇撇嘴:“我也懂点的,前两年跟一个风水先生学过几天……”
“宜兴夜壶,突出一张嘴!”毛头啐了跷脚一声。
跷脚讪笑着,又咕嘟咕嘟地喝茶。在福利工场钉皮鞋,算是残废人,一天定量不多,好好的生活,跷脚总归不肯好好做,不安逸,隔几天不做了,去贩几件时髦衣裳做做小生意,隔几天不高兴了,去贩点鱼虾卖卖,隔几天又想钉皮鞋了,再回去,人家倒也不计较。跷脚翻来翻去,赚点铜钿只讲究吃,讲究实惠,吃光用光,身体健康,一间破屋,邋邋遢遢,霉气冲天,没有人敢进去。阿大一向声明不管跷脚的事,跷脚自己比谁都活得落,过得开心,地地道道一个落拓鬼,没有女人肯跟他。
“我讲我来设计,画图纸,阿大不睬我,哼哼,不相信……哎哎,毛头,要是塌鼻子在就好了,人家画家……”
毛头嗤一嗤鼻子,“嗤,画家,天晓得……上次回来,算是送我一幅画,一点名堂也没有……”
跷脚替塌鼻子不服,表示异议,“你不要小看塌鼻子,说不定多少年后,变成什么宝贝,像那种出土文物……”
毛头动摇了一下,又继续嗤鼻子。
跷脚一定要毛头把画拿出来看看。毛头十分不情愿地走进老爹的小屋,长远不开窗,屋里有点潮。那几年,爹娘到苏北乡下去了,他就住这间小屋,店面客堂和大房间都叫人家占了。他住小房间的时候,东西很少,现在被老爹堆得像收购站旧货店的仓库,破破烂烂的东西,大都是爹从乡下带回来的,怎么说,也不肯处理掉,连一对臭烘烘的旧粪桶也还放在床底下。爹对下放可算是刻骨铭心了。毛头也还记忆犹新。那场动乱一开始,街上就有人去报告造反派,说老虎灶里有不少大黄鱼小黄鱼,是新资本家。毛头爹拿不出这些黄鱼,吃了不少苦头。到了要居民下放的时候,工宣队长坐在台子上,居委会主任站在旁边,一问一答,一家一家排队,点名,一号,张三。什么出身?职员。职员?资本家的走狗。下!二号,李四。什么成分?教师。教师?修正主义。下!轮到毛头家,毫无疑义,下!居委会主任想想这家人家有点可怜,斗胆谎说毛头已经安排工作,总算把毛头留了下来,其实那时候毛头才上初一,跟着学校老师同学疏散到远郊农村去了,等到全国不再讲要打仗,毛头回来一看,自己屋里住的是陌生人,爹娘都不在了,“哇哇”地哭了一场。一个人东混混西混混,书也不读了,靠居委会安排点临时工作,在这间小屋里过了几年。
毛头皱了皱眉头,搭个椅子,从大橱顶上取下了那幅画。画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垢,毛头拍拍灰,拿了出来。
跷脚展开画来看,嘴里一边叽叽咕咕:“说不定,到塌鼻子作古以后,好算个大价钱呢!人家外国十几万年前的冰,现在也卖大价钱呢……”
毛头心又动了一下,等塌鼻子作古,自己大概也差不多了。留给儿子、孙子么,有啥不好,多多益善。毛头倒有点高兴起来。跷脚这张嘴!
毛头瞥了一眼展开来的画,感觉上好像比上次好看一点了。上次全怪三囡在一边吹冷气。
“啧啧!”跷脚一咂嘴,毛头心里一跳。“怎么没有名堂,这就是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