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斜倚在叠得方方的被子上,右手握笔,左手捏着个小本子,那是她的创作提纲本。她喜欢躺着干事情,躺着看书,躺着写小说,可眼睛却好得叫人嫉妒。“美国作家海明威是站着写作的,你将来出了名,就是个躺着写的作家。”樊清总这样讲她。玩笑,多少也有点嘲讽。她淡淡一笑。一笑中蕴藉着无穷的力量。“人在逆境中崛起”,她把这句话抄了贴在床头。进大学后第一次填表,我看见在“文化程度”那一栏,她填了“小学”。后来,我们渐渐了解到,她的家庭……父母……右派……离婚……下放……十二岁就开始自食其力,个子比担绳矮一截。她的志气使她渡过了这一切。中国当代女作家,是她的理想。然而,一次一次的退稿,退得我们看了都心酸。由于过度劳累,人也越来越瘦。但是,有的时候,她也给我们带来一点点可怜的“安慰”,合理的自私。别人的进步,便是自己的退步,镜子一样明摆着的真理。那天看完《沙鸥》,她简直坐立不安。“能烧的都烧了,只剩下这些石头……”她背诵着,流下了眼泪。感情冲动,创作冲动,文学家、艺术家必不可少的素质。刘玫她们大可不必虚张声势,大惊小怪,东联西挂。凌娟娟可从来不和别人计较,态度,言语、眼风、神态……她不放在心上;哦,应该说,只放在心里,不放在脸上。
“唉——”年纪最小的雷磊发出了一声长叹。她坐在窗前,眼睛老是瞄着那一条通道,通道的另一端通往学校边门,那里的门岗比正门松多了,外人只要朝门卫微笑一下,就可以自由进出。雷磊面前摊开一本书,可她的眼睛,她的整个身心并不在书上。呵,雷磊,够意思,浑身是书香门第的气味,纤弱,娇小,轻盈、白皙、稳重、温柔……偏偏……嘿,和市篮球队的一位主力队员好上了!她是被人嫉妒着的。幸福的人总有人嫉妒,即便是痛苦也会有人眼红。“她的高度只到他的腰眼!”“铁姑娘”经常在背后挖苦她。我劝她,别这样笑话人家,他魁梧英俊,是堂堂汉子,两种风味,两个流派,两样格调。和谐是美,不和谐也美;对称美,不对称也美。“关键在于心灵美。”雷磊说,这话,内容、音质、声调,和凌娟娟的文章一样的优美,南方姑娘,小家碧玉的美。“你父母会同意吗?”我问她。我怀疑,也担心。雷家,世代的高级知识分子,雷父,素孚众望的老学者,一心要培养老来独女成为古典文学专家……“我是我自己的!”雷磊对我吼了起来,两眼饱含着泪水,幸福的泪水,并非悲哀才有泪。完全是子君的腔调,但愿她不走子君的老路。
“啪——”书合上了,她站了起来。呵,我知道,在通道那端……我看了一下表,七点半差五分。这位篮球队员的时间观念,准确得一定不亚于投篮的准确性。我看着雷磊手足无措的模样,心里似乎有些……羡慕?嫉妒?我有过这样的感觉吗?忘了?我忘了?记不清了。有,也许没有,我不知道。“星期天,假日里我们多么愉快,朋友们一起来到——”来到哪儿呢,僻静清幽的郊外,百花盛开的公园,度过甜蜜的一天。她一定不再背诵保尔那段关于“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的名言了。可是,她的功课却那么好,总是名列前茅,天赋也靠遗传,我们都承认了。
“大姐,我走了……”她对我莞尔一笑。那声音,那笑貌,软得有点发抖,太柔和了,就连她的“吼”也像在呻吟。
“我也得走——”凌娟娟霍地站了起来,不容我发问,她已踩着雷磊的脚步跑了。她上哪儿?是个谜。那么紧,盯在雷磊后面。该不会盯梢吧,虽然那是一组极妙的素材,而且据说巴尔扎克老先生就干过这样的事。
好了,走了。空了。303成了一个空巢。照例是我一个人看家。我的任务是给儿子打毛线衣,一边看《静静的顿河》。这是外国文学课的必读书。在农场时看过,没看完,后面的人就催着要了。烧着火看,端着碗、背着柴火也看,没有时间回味、消化,都忘了。必须重读一遍,为了什么?应付考试?防备上课提问?也不全是。也许……沉浸在“静静的”顿河里,能摆脱一些苦恼……都当了妈妈了,还在靠妈妈吃……没有任何人说我不长进,她们不会说。我比她们大,三十出头好几了,“老三届的女生能这样就很不简单了。”有人这么说。或许是对我鼓励,我听了却像捅了我的疮疤。我是理所当然地无所谓拼搏了,也没有什么新的感情可以追寻。那时候,他和我都在一个村子插队,我们根本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命运之神还会赐予我们一线希望之光……我们俩呆在一起,似乎可以减轻一点心头的重压,慢慢地就所谓有了感情。后来,他先于我抽调到县加工厂时,没有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