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这么说,还是做恶人的好?何人荣说,就是这样的呀。
想到这儿,蒋天时又气上心头了。虽然一左一右有两个人夹着他,但是这股气没被夹住,冲了上来,既然做恶人,就大家做恶人——他像个泼妇似地突然尖声嚷起来,我承认,我承认,我承认我是来找何人荣的,这下你们满意了吧——他的尖利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荡,可一点也没有震着那几个人,倒把他自己的耳膜震疼了。他想抬手揉一揉耳朵,才发现手已经被他们控制了,抬不起来。他们控制他的手也控制得很温和,一左一右一人一手轻轻地握着他的两只手,他还能感觉到他们的手心汗滋滋的。蒋天时猜想这是因为自己的不反抗,他们才这么温和,如果他反抗,他们会怎么样呢?蒋天时突然觉得不能这么乖乖地听凭他们胡作非为,他又一次叫嚷起来,是何人荣叫你们来绑我的吧?这没有道理的,这太没有道理了,是他欠我的钱,不是我欠他的钱,哪有杨白劳绑架黄世仁的啊?
车子轰轰地开着,虽然车窗并没有关上,但路上的人,听不见到蒋天时在车里嚎叫。蒋天时的嚎叫也不一定是为了让车外的人听见,如果他不叫起来,他会闷死的。他继续嚷嚷说,我都告诉你们,我都跟你们说,我是打算盯死何人荣的,我放暑假了,我有两个月的时间,我打算就住在何人荣家,他哪一天还我钱我就走,他不还我钱,我就一直住下去,住两个月——蒋天时在诱惑他们说话,他希望他们中间至少有一个人会忍不住问他,如果住满了两个月何人荣还不还钱你怎么办呢?可是他们中间没有人问他,他们就像不存在,好像他的身边没有四个人,只有四团空气。蒋天时就自问说,如果我住了两个月他还不还我钱,我怎么办呢?没有人回答他,他自己也回答不出来。住了两个月还拿不到钱怎么办——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真有那样的两个月,也许蒋天时会想出办法来,也许他会想到绑架何人荣,可是他晚了,晚了还不止一步,他绑架人的念头还没有出来呢,自己已经被人绑架了。
那四团空气仍然无声无息,腾在蒋天时周围,蒋天时说什么都不起作用。他郁闷了一会,还是不甘心,又说,我的眼睛被你们扎得好疼,其实我不是毛鱼镇的人,你们再给我两只眼睛我也不认得你们,我也认不得路,不知道你们把我带到哪里去,其实你们可以把这个布解开。从前人家形容一个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就是两眼一抹黑,你们听过这样的说法吗?两眼一抹黑不就等于在眼睛上扎了一块黑布吗?
这些话还是没起作用。蒋天时知道自己很傻。面对一个傻子这么唠唠叨叨,难道他们不觉得好笑,他们怎么连一点声息也没有,笑也不肯笑一下?也许他们笑了,也许他们正挤眉弄眼地嘲笑他呢,但他看不见。他终于泄了气,不想再说话了。汽车一直在开,蒋天时不知道到底有多长时间了。他当了多年小学老师,对时间是很敏感的,在课堂上,任何时间,不用看表,他就知道一节课上去了几分之几。但现在不一样了,他被绑架了,他惊恐万状,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判别能力。
后来他饿了。饿的感觉一出来,蒋天时又有话说了,我低血糖,他说,低血糖饿了不及时吃,会晕倒的,晕倒了再不及时吃,就会死,你们不希望我死吧。他们还是不说话,但是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蒋天时拼命往外吐出来,叫嚷着,我不吃糖的,我不吃糖的,医生说我血糖和尿糖都偏高,我不能吃糖的。
再也没有人理他了。蒋天时也知道自己黔驴技穷了,他的心一直悬在嗓门那里,悬得很累很累,它很想回归到原处。这念头一出来,蒋天时忽然间就一张嘴,不由自主就唱出一句京戏:“为什么恨天怨地颊带惆怅所为哪桩?”这句词一唱出来,他的心果然开始往下走,走着走着,就回到了原处,不再悬空得无着无落了。蒋天时赶紧又憋起嗓子跟上一句:“并非哀家颊带惆怅,都是为我家中不得安康”,他不仅老生转成青衣,还故意唱错了一个字,将“都是为我朝中不得安康,”唱成“都是为我家中不得安康”,他想让他们中的某一个人指出来。可是他们并没有给他指出来。蒋天时气不过说,连这样明显的错误你们都听不出来,你们是戏盲。蒋天时又说,我平时除了上课,下班回家,就喜欢哼几句京戏,我还会拉二胡。但是没有人理睬他的京戏和二胡,蒋天时闷了闷说,你们不懂规矩,听戏也不捧个场、叫一声好。他不死心又唱了两句:“困龙思想长江浪,虎落平阳想奔山岗。”唱了唱,又停下说,嘿,你们别以为我在唱我自己,我可不是困龙,我只是一条困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