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
这几天闷热异常,电风扇开到最大五档,排风扇也不停地转,我仍然感到浑身湿淋淋。现在停电,室内温度骤然增加十度都不止,汗水立刻涌出来,我用纸扇拼命地不停地扇,仅仅从心理上稍稍缓解一下闷热的强度,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监室的铁门从晚上七点半关上,六个大活人蜗居于不到八平方米的空间里,无异是一座蒸笼。为了追求心静自然凉的效果,我躺在床板上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双眼盯着漆黑的屋顶,脑子却在紧张地转动。
临近冲刺,这几天北京申奥在我心头成了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从报上看,北京似乎比巴黎、多伦多、大阪、伊斯坦布尔更有胜出的优势,但又没有绝对的胜算,最后一刻鹿死谁手毕竟无法下决断。这个巨大的悬念,使得我和全仓六个人都牵心挂肠。老吴还有十天就可以刑满释放,他一贯认为北京不会成功,平时夸夸其谈的周某要和他打赌,说成功了愿意给全室同仁每人一份七元的炒粉。连从不留意体育节目的死囚老范,今天也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不放。可是现在毁了,我们不仅无法听完中国代表团的陈述,而且可能无法在十点第一时间知晓申奥的最终结果。从铁窗望出去,对面五十米开外的监狱里光明依旧,电视机也仍然响着,却听不清说些什么。尤其不可琢磨的是听不见犯人的一点儿声响,我怀疑是监狱的值班干警在单独看电视,犯人们可能根本就不关心什么申奥不申奥。这所监狱关的全是从十五年到死缓的囚犯,从社会的角度来说,他们都是些坏人、重犯、社会垃圾,他们怎么会关心申奥呢?
近一个小时过去了,电始终没来。本所值班干警派人打开了囚室铁门,当然是考虑到闷热的天气,对我们实行人道。同胞们欢天喜地跑出院里冲凉,我则出去擦了把身子,又返回来静静躺着等待。铁门开处,室温立刻下降,加上纸扇,已经处于可以忍受的温度之下。这时天下起了小雨,给我们增添了几分凉意。
十点多了,已经到了预定见分晓的时刻,电仍然没有任何恢复的迹象。老吴叹息说:“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了,有个收音机就好了。”收音机也是禁用物品,我曾偷偷买过一个短波收音机,后来搜仓时被没收了。我安慰他说:“不要紧,监狱电视机一直开着,到时候一定会有反应的。”我的话音未落,隔壁突然传出一阵突如其来的欢呼,那显然是不下数十人的声浪。我这才明白,原来“社会垃圾”们都在关注申奥。
我脱口而出:“成功了!肯定成功了!”
我们全室六个人尽情欢呼起来,真正是又拍手又欢呼,非常非常开心。奇怪了,谁都高兴,连一贯说“成不了,成了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还不是坐牢”的老吴,也蹦起来跳得老高。在黑暗中,我们除了狂叫之外,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办法来表达内心的亢奋。
其实,我心里仍然不踏实。1993年7月,北京第一次申奥失败,我正好在北京。那晚闹了一个令人心酸的笑话。萨马兰奇在颁布结果之前,先对北京等几个落败城市表示感谢。而守在电视机前的人们神经高度过敏,当听到“感谢北京……”就欢呼起来,开始敲锣打鼓放鞭炮,有的地方甚至开始游行。可是最后的胜者却是悉尼。这一回会不会也是这样呢?文化低下的“社会垃圾”们会不会也听错了?让我们重吃“二茬苦”?我不敢确认。电视啊电视,你他妈为什么早不停晚不停,偏偏在这时候……
突然,灯火大亮。
我慌忙看表:十点零八分。
同伴急忙摁开电视,画面上是北京世纪坛万千群众狂欢的场面这次没假了。
我们再一次跳起来,又一次狂吼狂叫。
我的泪水止不住流,一遍遍流。但我保持了不过于失态。监室中流泪,常会被同伴们轻看。我是个很重仪表的人,不愿意让他们看见,所以我一次次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
电视上反复播放了萨马兰奇宣布最终结果的情景,中央台组织了盛大的晚会,世纪坛红旗如林、欢声如雷,天安门人流如潮……江泽民带着全体常委先后来到世纪坛、天安门,喜形于色,这些让我看来,是万分的高兴,如愿。
当电视上播出李岚清在莫斯科接受中央台采访时,我清楚地看到这位69岁老人泪水盈眶,我的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
我并不太在意此后的晚会,不知为啥,这时候,我最想念的是父母、女儿和兄长等家人。我相信他们肯定也在电视机边,肯定也在欢笑。
经历过这一晚,我相信对囚徒们又多了一种深一层的认识。我在这一晚内心真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