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已经三更天,英国公府里还是灯火通明,雅正轩暖阁里,国公夫人余氏坐在床边,一只手拉着床榻上公爷手,另一只手帕子掩着脸,悄无声息地掉眼泪。
旁边站着英国公程言昭刚过了八岁生辰的独女萧青鸾。她看着昔日挺拔的父亲此时瘦得两颊都凹下去,唇上不见一点血色,眼中满是惊惶:“爹爹,你要死了吗?”
“胡说八道些什么!”余氏难得发了脾气。
“童言无忌,你气什么,”程言昭笑着抬起手摸她鬓边发,“落英,你也连着熬了好几天了,回去稍歇会儿吧,我跟孩子说会儿话。”
箭伤在左胸,他抬手时整条臂膀都是抖的,眉眼间却仍依稀可见战场叱诧风云时的威严。余落英又向来是以夫君为天大的,当即垂下了眼眸,给他掖好被角,退出去了。
路过萧青鸾时还小声叮嘱了一句:“好好听你爹说,别惹他生气。”
萧青鸾默默往前站了一些。
程言昭看着她。他常年在外征战,妻儿其实都陪伴甚少,但印象里,自己这闺女,总是白白嫩嫩的,脸蛋圆得像是要滴下肉来。如今都能瞧出尖下巴的轮廓了,落英也是肉眼可见的一天瘦似一天。英国公素来刚硬的面庞终于流露出眷恋的神色来:“是啊,爹爹就要死了。”
她应该要哭的。萧青鸾眨了眨眼睛,心中却只觉得茫然。她居于这具名为萧青鸾的躯壳,已八年有余,如今仍不曾忘原来世界里的名字、身世、样貌种种,如今忽然再逢生死,爹和娘这八年里对她的好,更像是在梦中了。
“我们灵儿其实是个聪明的,就是,惯常爱偷懒。”大崖山那一箭直接扎穿了程言昭的肺,幸当时恰逢神医孙先生在附近周游,给他巧施针法,以至于他能苟延残喘这么些时日,从河间府回到家里来,但终究是人不胜天,伤处已溃烂得不成样子,他如今长句子都说不成,确是活不成了。
半句话说完,程言昭停下来喘了好久,才开口笑道:“爹走了之后,可不能再如此了,你娘是个荏弱的,咱们这个家,还是,还是得你来撑起来。”
当年威震漠北的车骑将军程言昭,如今得咬着牙,才能勉强将临终遗言说完:“你没兄弟,爹已经写了折子,将爵位传给你二叔,你二叔,二叔虽才庸,却,人善。你三叔若是闹起来……”
虽仿佛大梦一场,那些好却终究不是假的。
萧青鸾握住他的手,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那是国公府的事,同孩儿和娘不相干。”
“是了,不相干。将来若是要分家,”程言昭笑着微阖了阖眼,又去敲床头,他关节已开始发硬,控制不住力道,手是直接撞上去的,梆梆的空响声在屋中回荡。这后边有个暗格。“京郊溧水旁那两个庄子,地契,爹已写了你的名。”
“女儿明白,旁的房屋田地,女儿到时都不与他们争。”
“若是他们仍是相逼……”
“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孩儿始终是英国公府嫡长女。”
“好,好,好孩子。”程言昭轻拍她的手两下,“叫你两位叔叔进来吧。”
萧青鸾走出暖阁,奶娘说,娘在后院等着她呢。可身后的哭声很快便追上了她,是二叔和三叔的。天空中飘下雪来。
这是承平三年的第一场雪。
萧青鸾怔怔地盯着渐白的地面,从这一刻开始,她先前偷来的那些孩童时光,算是再一次一去不复返了。
承平十年冬,车骑将军英国公程言昭于大崖山讨贼途中中流失,回京后十余天,终不治身亡,时年三十五岁。名将陨落,谥曰忠武。帝与言昭相交于微时,感情甚笃,特令鸿胪寺以半幅亲王礼治丧。
虽是鸿胪寺主办,内眷中也得有个人应承着,还在二叔母林氏虽为人柔善,处事上条理却还算清晰,家中停灵七天,一直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除了腊月初三爹爹去的那天晚上。
圣上与爹爹感情深厚,自爹爹回了京城,宫中使者一天到晚往来不断,时刻探听着爹爹的伤情,故英国公府门前刚挂起白灯笼,圣上身边黄公公便一身风雪的打宫里来了。
天子使臣,谁敢怠慢,家里的男人们都去了前厅议事,三叔母段氏便开始在后院里闹,拿着程言昭留给三弟程言平的手书,先是甩到林氏脸上,问她怎样狐媚勾引了大伯,京城里勋爵人家无数,没见过谁家爵位放着嫡亲弟弟不传要传给庶弟的,又推着余氏,说她窝囊一辈子,怪不得自家夫君人都死了还要给她个没脸。
娘自爹爹走了之后就开始没间隙的哭,方才都晕过去两遭了,哪里经得起段氏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