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泛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帖平整。一头白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髻,用一根木簪固定住。她的面容慈祥,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笑意,此刻正乐呵呵地看着这群惊讶的小家伙。她手里还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小兜。
“陆奶奶!”孩子们立刻认出了这位时常来串门、总会带些小零食的慈祥老人,惊喜地叫出声来。
陆虹笙——正是这位老妇人——笑着走上前,变戏法似的从那个粗布小兜里抓出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糖果、果脯,分给围上来的孩子们:“来来来,甜甜嘴儿!”
孩子们欢呼着,一拥而上,小手争先恐后地伸过去,小院里的气氛瞬间又欢快起来。
“谢谢陆奶奶!”甜甜的感谢声此起彼伏。
那个先前发问的小女孩嘴里含着糖,含糊不清地追问:“陆奶奶,您……您就是陆大人吗?写话本子的那个陆大人?”
陆虹笙弯下腰,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女孩柔软的头发,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坦然道:“过去是,现在嘛,已经不是什么‘大人’喽。”
“为什么过去是,现在不是了?”小女孩仰着脸,大眼睛里满是纯真的不解。
“因为做官呀,”陆虹笙直起身,环视着孩子们,耐心地解释,“就像你们长大了要念书、做事一样,官做久了,到了年纪,就要‘致仕’啦。也就是告老还乡,回家安享晚年。”
“那致仕以后做什么呢?”另一个孩子好奇地问。
陆虹笙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如同她年轻时那般灵动。她冲着小方桌上那本《考工冬官记》努了努嘴,带着点小得意:“喏,这不就是?写话本子呀!把咱们过去见过的、听过的、经历过的那些事儿,那些了不起的人,都写下来。这不是,你们褚奶奶正给你们读着呢!”
“哇!好厉害!”孩子们的目光立刻聚焦到那本厚厚的书上,充满了崇拜,“以后我也要写话本子!写好多好多故事!”
“好啦好啦,小馋猫们,糖也吃了,故事也听了,”陆虹笙笑着,像赶一群毛茸茸的小鸭子似的,轻轻拍着孩子们的肩膀和后背,“我和你们褚奶奶下午还有点儿要紧事得去办。你们院长妈妈刚才在门口探头探脑半天啦,该喊你们去吃午饭咯!快去快去!”
孩子们虽然意犹未尽,但还是听话地、叽叽喳喳地互相招呼着,像一群快乐的小鸟,飞出了褚焚琴的小院。
看着孩子们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褚焚琴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膝盖,对着陆虹笙无奈地摇摇头,眼中却带着笑意:“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再讲下去,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这群小皮猴摇散架了。”
陆虹笙走到藤椅旁,关切地看着老友略显疲惫的面容:“累着了吧?让你别逞强,一次讲那么多。”
“嗯,是有点。”褚焚琴坦然承认。
“怎么样?我的书。”陆虹笙语气里带着一丝得意,倒是能看出几分她年轻时眉飞色舞的模样。
“挺好的。但是怎么只写到了长安就不写了?”褚焚琴从椅子上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皱纹。
陆虹笙望着她苍老的面容,如今,两个皱巴巴的小老太一起站在院子里,围着一本记录着她们前半生的话本子。她摇了摇头,杭州府秋日的光将两人银色的发丝照得刺眼:“你也知道的,后面的故事,枯燥且痛苦。那哪里是治水,分明是在与天地搏命。为了打通那座挡住水路的大山,开凿那几十里长的穿山井渠,多少民夫埋骨其中?二十年的治水,堪称绝望。为了开山修井渠,丈夫死在山上,她自己也险些丧命。一个人拉扯着孩子,最后落下一身病根,回到大兴只做了两年不到的大司空,那本《冬官律》还没有修完就走了。”
“匡姮写信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在寿州任上,我根本不敢相信,她那么年轻……大兴雪灾的时候那个冻不死的人,绵州地动时那个被人追杀还活下来的人,那个总是在冬官署挑灯夜战的人……她的命多硬啊,她命那么硬的一个人……”陆虹笙说着,语气有些哽咽。
话本之外的故事,从来都不似话本那般美好圆满,它浸透了汗、泪、血,写满了遗憾与无常。
褚焚琴也微微红了眼眶。她今日从头到脚都是一身白:“今日是大人的祭日,走吧,我们去江边。”
没有多余的言语,两人默契地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却坚定地走出小院。一辆简朴的青布小车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车辙碾过落叶铺就的小径,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路驶向波涛浩渺的钱塘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