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评弹老艺人蒋凤良退休以后就在家里歇歇,每月五号到单位去领工资,大家见了,仍然是很尊敬地称为“蒋老师”或者“蒋先生”,有些小青年是在蒋凤良离开以后才进团的,不认得蒋先生,就有人介绍这是蒋凤良蒋先生,然后总要把蒋凤良先生形容一番,比如有“享誉中外”,有“功力深厚”,还有“脍炙人口”等等的说法。其实许多小青年虽然没有见过蒋凤良的面,但都是久闻大名,十分敬重的,所以小青年们也一律恭称为“蒋老师”,蒋凤良很开心。他有时候甚至想一个月的工资倘是分作两次发,或者分作三次四次发,那是很有意思的。但蒋先生也明白他的这种想法不切实际,因为他现在虽然很空闲,但别人仍然是很忙的。不说其他的人,倘是一个月的工资真的分作几次发,财务上的同志做帐就忙不过来了。
蒋凤良每个月去领工资,熟悉的人见了他总是说:“喔哟,蒋先生,长远不见了,你怎么不来走走呀,把我们都忘记了吧。”
蒋先生觉得不好意思,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从前在一个团里,很热络的,现在退休了,每个月来拿工资,拿了就走,是有点不大好,所以后来,蒋凤良每次拿了工资之后,不急着回去,他在团里转一转,和大家打打招呼,闲谈一会。
但是评弹团和别的单位不大一样,一般时间,在团里是没有什么人的。演员要去跑码头、包场子、演出,偶尔轮空回家休息,也总是要在家里忙一些家务,不会到团里来泡工夫,领导么也有领导的公事,也是很忙的,一般只有个别的一两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况且自从蒋凤良离团以后,领导也已经换过好几批了,现在做领导的他们都晓得蒋先生,但是蒋凤良对他们不是很熟悉的,所以也不大好随便闲聊。剩下来只有几个管理人员,会计出纳什么,常年坐班,变动也不是很频繁。蒋先生在他们那里坐一坐,说几句家常话。他们不给蒋先生泡茶喝,蒋先生也不会不高兴,因为他对团里的情况很了解。然后蒋先生就到门房去,传达室的老张蒋先生是很熟的。老张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蒋先生同老张倒是很谈得来。蒋先生到传达室,没有看见老张,有一个和老张差不多年纪长相也差不多的人坐在那里,蒋先生看这个人很面善。
这个人见蒋先生伸头伸脑,他板着面孔问:“你找谁?”
蒋先生说:“我不找谁,我看看。”
这个人说:“有什么好看的?”
蒋先生想这个人虽然很面善,但却不是个与人为善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过也可能他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吧。
蒋先生说:“我来看看老张。”
这个人说:“不在。”
蒋先生说:“请问他到哪里去了?”
这个人说:“跟你说他不在,你找他有什么事?”
蒋先生找老张没什么事,所以他也不好再问什么,他想老张可能也退休了。老张如果退休了,以后他可以打听老张的住址,到老张那里去坐坐谈谈。关于老张的住址,以前老张好像告诉过他的,但是蒋先生没有放在心上,忘记了。
蒋先生已经走出大门,这样一想,他又回头了,问:“请问你知道老张家住在什么地方?”
这个人朝蒋先生看看,他不回答老张家住在什么地方,却问蒋先生:“你是什么人?”
蒋先生说:“我是蒋凤良。”
这个人嘀咕了一声:“蒋什么,你是哪个单位的?”
蒋先生说:“我是评弹团的,退休了。”
这个人想了一想,稍微笑了一笑,说:“噢,你就是蒋凤良,这几天广播书场播的啼笑姻缘,是你的书吧?”
蒋先生是不听广播书场的,但是他也晓得电台广播书场有好多节目都是他的,所以他笑笑,谦虚地说:“说得不好,还是从前的书,说了好多年了。”
这个人说:“我是不懂的,我又不听书场,我是听我阿哥说起来的,他这几日躺在医院里,还天天开只小收音机,一日两场,不漏的。”
蒋先生问:“你阿哥喜欢听书吗?他在哪里做事的?”
这个人说:“他么就是原先在这里看大门的。”
蒋先生开心起来,说:“噢,你就是老张的兄弟啊,怪不得我说面孔像呢,老张怎么啦,我是很牵记他的。”
老张的兄弟说:“生毛病住在医院里。”
蒋先生说:“他怎么会生毛病的?老张一向身体很好的,很壮的。”
老张的兄弟没有说话。
蒋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