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也不晓得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老隔年自己从来没有讲过他从前的事情;所以,这种传说,可能是三多巷里的人自己想出来的,也可能是外面什么人来讲过的,也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传说,反正是不会有什么人去追究的。
可是现在陶桂英偏生要去追究。
陶桂英是三多巷里新上任的居民小组长,刚刚从纺织厂退休下来。她身体很好,有气力,两天不上班,浑身难过。她就跑到居民委员会,自己提出来要做居民委员会的主任,说是现在外面都行这一套,有本事的人都是要讨官做的,所以她也要讨一个居委会主任来做做。后来陶桂英没有做居委会主任,就叫她做了一个居民小组长。陶桂英很开心,她是一个老工人,思想是很好的,她晓得做什么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
陶桂英是一个很积极的居民小组长。
陶桂英在纺织厂做工人的时候,也做过一个很积极而且是很能干的工会小组长,所以陶桂英晓得做小组长就要先弄熟人头。
陶桂英拿了居民委员会的介绍信到地段派出所去看户口簿的存根。陶桂英很开心很激动,她在厂里做一个工会小组长,总共三十三个组员;现在她做居委会小组长,可以管一百二十七个人头。况且从前她领导的不过是同她一样的纺织工人,现在她就要面对各等各式的人物,水平高的有大学里的老师,当官的有市里的干部,钞票多的有开服装店的老板,所以,陶桂英一边看户口簿的存根,心里就很激动。
陶桂英看得很认真很仔细。她看到一个人的名字,就把这个人的面孔连起来想一想。后来陶桂英就笑了,小组里的人她基本上都认识,再后来陶桂英就看见了一个人叫“贵生”,她怎么也想不出“贵生”的面孔来。
陶桂英就去问地段派出所的警察。地段派出所的小警察看这个一本正经的老太婆不入眼,就挖苦她:“你自己组里的人,你不认识,你这个组长怎么当的。”
陶桂英很难为情很尴尬,不过后来还是有人告诉她:贵生么,就是那个瞎子。
陶桂英心里想老隔年怎么叫贵生呢?从来没有听说过。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姓“贵”呢?从来没有听说过。陶桂英就想这个“贵”字会不会是错别字,户口簿上也会有错别字,这种人真是不负责任的。她再往下面看,就看见了老隔年的出生年月,上面写的是一八六〇年生。陶桂英算出来老隔年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陶桂英就以为自己算错了,以为自己的脑筋不灵了,她又算了一次,还是一百二十多岁。
陶桂英很奇怪,她从来没有见过活到一百二十多岁的人,她想问问警察,是不是又写错了,可是警察都走掉了。
陶桂英心里有点气闷,肚皮有点发胀。她看完户口簿回去的时候,在三多巷里看见三婶婶,就去问三婶婶老隔年到底有多少年纪。
三婶婶在三多巷里也是个人物,顶顶喜欢讨论别人的事体。在三多巷里三婶婶谁也不服帖,谁也不怕,可是偏生服帖老隔年,也有点怕老隔年。三婶婶心里不明白老隔年到底是人还是鬼,她是相信世界上有鬼的。所以,三婶婶从来不在背后讲老隔年的长短。陶桂英问她老隔年的年纪,她就算晓得也不会告诉陶桂英的。
陶桂英碰到大阿爹,大阿爹对陶桂英说:“老隔年的事体,你问他做啥?问清爽了有啥用?老隔年的事体,你问不清爽的。”
陶桂英的脾气是很犟的,她寻到憨卵屋里,去问憨卵的阿爹。憨卵的阿爹躺在藤椅上,看见陶桂英走进来,就对她讲:“戴保成来叫我去。”
陶桂英说:“阿爹你作啥,戴保成老早不在了。”
憨卵的阿爹很不开心地说:“你不要来这一套,你们大家全是这一套。戴保成不在了,戴保成不在了,我怎么会看见戴保成立在大门口?真正,你们这种人,说话不负责任的。”
陶桂英想不落,不过她总算晓得什么叫老糊涂。
陶桂英心想我是来问老隔年的,没有工夫同你讲戴保成。陶桂英就说:“阿爹,我请问你一桩事体,河滩头那个老隔年到底多少年纪!”
憨卵的阿爹亮眼睛对陶桂英的面孔看看,说:“你打听老隔年做什么?”
陶桂英倒讲不出要做什么,只好说:“不做什么,问问罢了。”
憨卵的阿爹就很不满意地说:“你们这种人,吃饱了饭没有事体做,活在世上的人,你们偏要讲人家不在了;不在世上的人,反倒来问长问短。你们这种人,真正,你又不是不晓得,老隔年老早就不在了。”
陶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