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又深又窄。不是笔直的,稍微有些歪歪扭扭,一眼看不到底;但不拐弯,拐弯便是另一条弄堂了。站在弄堂口朝里望,弄堂可怜兮兮的;又细又长,瘦骨伶仃,倒像是典型的苏州小伙子的一个夸张的写照。顺理成章,这种弄堂里出来的年轻人,大都又细又窄。什么种子结什么果,什么水土出什么芽嘛。夏天赤了膊,根根肋骨可数。倒不一定是营养不够。现在年轻人当中想着穿的也不少,讲究吃的也多了起来;前阵子,前面大街上食品展销,弄堂里的小赤佬,哪个不去了三五回?吃得嘴巴油光锃亮,被老人骂作“吃煞不壮”。这儿的孩子,从小被唤作“长豇豆”、“长脚鹭鸶”,“长脚蚂蚁”、“长竹竿”的比比皆是,不足为奇。人们尽可以上自由市场去寻那种臀围最小,胯裆最窄的正宗牛仔裤来,套上去,还是空落落的,毫无曲线可言。在这一点上,倒可以使那些以五大三粗男子气自豪的北方小伙子羡慕的。据姑娘们介绍,如今是大连型的青年最“吃”,宽肩、细腰,三角体型。可是,有一日,来了两个打球的大连青年,煞是威武气派,个头都在一米八五以上,也想弄条牛仔裤鲜鲜,跑断了脚筋,也不能如愿以偿,连那些能把死人说活,把红说成绿的摊贩主,也只有苦笑了之,做不成生意。两位“三角体型”百思不解,后来串了几条弄堂,方才有所醒悟,留下一句话,哼,送我穿我还不想穿呢,排骨精般的人,穿衣服一世不会有派头有架势的。闲话是蛮难听的,道理还是有点的。
弄堂的狭窄固然不失为一种地方风味,可以让外地人开开眼界,可以使作家们想入非非。可是,住在弄堂里的居民和那些把弄堂作为必经之路的人眼里,弄堂便不那么可爱了。
石子铺成的路面,走路硌得脚板生痛。自行车过,响声大作,几乎颠散了骨架。多少年来石子被磨得溜光滴滑。摩擦力减少,诸多不便。两辆自行车相交,都得闪着点身子,扭着点腿;不小心便撞疼了膝盖,擦破了手皮。除了那些凭车技满可以进杂技团混口饭吃的毛头小伙子外,进出弄堂的自行车,大都是推行的。漫说骑车,便是徒步,经过弄堂,倘若没有一点缓冲的准备,倘若没有一点控制惯性的力量,倘若没有一点减速的意思,随时可能碰一鼻子灰。弄堂里那些密密麻麻的,紧连紧贴的,一扇又一扇的门洞里,随时可能泼出一盆污水,跌出一个孩子,伸出一根晾着内裤的竹竿,或者变戏法似地“啪”地开出一把自动洋伞。而弄堂里的住户和过客总又少一点耐性和自我批评,难免论理几句。只要不像有大动干戈的样子,不会有人来调解。至多看看热闹。末了,只好双方自认。过客骂一声:走这样的弄堂,倒霉。住户怨一声:住这样的弄堂,作孽。碰屁股不得转弯,螺丝壳里做道场。连晒太阳的权利也比别人少一点。还亏得两排住宅大都是平房,至多不过二层。
弄堂里很静,因为它很窄很深。因为它很窄很深,就更显得它静。弄堂里没有什么闲人;城市不许养鸡养狗,鸡犬之声不闻。碰得巧,张家好婆出来晾衣裳,王家阿爹出来泼水,招呼几声。一讲讲得野豁豁,总归会自动把讲不完的闲话收起来。饭烧不好,媳妇儿子转来面孔不好看。要么哪家媳妇厂休,把新买的洗衣机拖出来,堵在巷子里,汰衣裳为次,鲜鲜隔壁乡邻为主。不过衣裳总归有汰好的辰光。晾好竹竿,声音又消失了。偶尔,收破烂的老头拐进来,喊一声:鸡黄皮,甲鱼壳,鸭毛、鹅毛卖铜钿。或者卖鸭蛋的乡下女人和卖绍兴乳腐的绍兴人进来亮一亮喉咙。邮递员一天倒也要来一两趟,像一道绿色的闪电,一闪而过,悄无声息。巷子里订报纸的人家不多,信来信往的人家更少。倒给送信的挑了块好地段。早些年,传说,三十号李家姆妈的独养儿子军军考上了省里的医科大学。开天辟地,巷子里出了个状元,李家也是几代里独出这么一个出息人,轰动得不得了。可是军军读大学不到一年,就面黄肌瘦地回来了。说是医科大学功课太紧张,住集体宿舍太吵,弄了个神经衰弱,困不着觉。弄堂里的人从来没有得过这种毛病,不晓得困不着是啥滋味。听说要休息半年,只当是什么大毛病,吓人兮兮的,不敢多讲闲话。军军回来休养了几天,又逃回学校了,说是弄堂里冷清得出鬼,实在受不了,毛病更加重了。逃回学校不出几天,写封信回来,说困觉困得着了,毛病好了;天晓得是真是假。
弄堂里确实是没有什么闲人的。大家都要做生活。小人要读书,出去回来也两头擦黑。退了休的要烧饭,汰衣裳。关起门来闷做,省得来不及。弄堂里大白天总归是不见人声的,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劳碌命”,没有白相人。白相起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