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叟从不敢与他搭话。
却有一回,钟叟倚杖坐在门口,跟初到京城的边地客人说起紫川旧事,听者莫不惊羡神往。
那客人也在铺里听着。
饮罢出门,他到钟叟面前,老丈,明年此时还说这紫川旧事与我听,可好?”
次年暮chūn时节,他如约前来,伺候年年不改。
十几年来,钟叟惯了,早已不以为怪。
今年却与往年有些不同。
客人饮完了酒并不离去,却负手立在门前檐下,悠然乘凉,偶或望一眼南面,像在等什么人。
钟叟颤巍巍拄杖走近,客官在等人?”
客人颔首笑笑。
是等你家儿郎?”
老丈怎知?”
客人侧首,浓眉略扬,露出一分惊诧。
钟叟抚着稀疏长须,呵呵笑,每月小儿回来,我与老婆子也是早早站在村头盼的。”
客人怔了怔,摇头而笑。
钟叟奇怪,客观为何摇头?”
无妨。”客人摆了摆手,似不愿说,抬眼看见钟叟笑的慈和的脸,顿了顿,缓声道,我是头一回迎他回家。”
噢,噢。”钟叟抚了抚须,心下暗想,大户人家礼数不同,当父亲的自然没有迎儿子的道理。
他已离家半年,今日回来,恰要从渡口过,我来迎他一程。”客人的语气,听来倒与寻常人家慈父一般无二,钟叟连连点头,笑咧了缺牙的嘴,你家儿郎大有出息啊。”
老丈过奖。”客人一笑,又问,令郎不在家中,平日何人侍奉二老?”
媳妇在家。”钟叟叹道,我与老婆子福薄,老来才得这么一个儿子,还没添孙儿……你家孙儿已能入学了吧?”
客人淡淡道:小儿还未娶亲。”
钟叟奇了,想问又不敢问,暗忖这贵客的儿子莫不是长相丑陋,或是有疾在身,迟迟未娶妻可真说不过去。
客人对他的惊诧不以为意,负手缓缓走上桥头,望了一川流水,衣袂在风中微微翻动,午后天地间洒满日影碎金,却照不开这黑衣深深,投在桥上如墨一样的影子。
桥下静水深流,流向林间尽头,归路在望。
离此两里外的驿站,也冷落得久了,今日却有四人四骑,早早策马迎候在路口。
为首一人竹笠遮颜,三人布衣无冠,平常装束,配的是宝剑,骑的是名驹。
日过正午,轻简马车往南而来,马蹄声踏破林间静谧。
四骑前迎,当先那人率众翻身下马,齐齐单膝曲跪。
马车徐徐停在路中。
布衣大汉除下竹笠,日久已褪为浅褐色的刀痕斜过脸庞,肃然敛首,臣魏邯,供迎殿下回京。”
车帘掀起,白衣单纱,紫缨小冠的少年从容步下车来。
有劳将军亲迎,请起。”年轻的储君长身玉立,震袖虚扶。
阳光照耀林间,飞鸟惊起,三两片树叶旋落,掠过他乌黑发际。
他看向林梢碧色,微微一笑,京里真好时节,难怪父皇嘱我从此道入京,一路看尽chūn深夏浅。”
魏邯起身,望了少年储君有如玉质清坚的笑容,恍觉时光易逝,昔年有这般相似容颜的人已长眠皇陵,血火中守护过的幼主,转眼间却从襁褓小儿长成一言一笑隐见威仪的天之子。
是,此间甚好,皇上也甚爱紫川渡上风光。”不苟言笑的魏邯露出一丝笑意,顿了顿道,皇上已在前面渡口等候殿下。”
储君怔住,良久作声不得,只问,是父皇老了?”
魏邯看出少年老成的储君,在不动声色之下,极力掩抑着孺慕激动。
回殿下,皇上一早亲至,在渡口等候已久。”魏邯从不多话,见储君这般喜色,不由补上一句,皇上素爱到紫川桥微服踏青,难得今日殿下回京,特命微臣来此迎驾。”
原来父皇年年出宫,便是来此,少年储君略微有些诧异。
此间风景虽秀丽,却也无甚特别,他深知父皇昔年征战南北,已看惯山川胜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