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蓬头乱发的女子,水手有些犹豫——这艘船并不是普通的客船,而是用来贩运西州胡姬到延夏城云梦庭的船只,恐怕……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妖娆慵懒的声音从甲板上传来:
“无论什么要求都答应?难得见到一个月氏国的女子,看她长得还不错,也算是奇货可居,就让她上船吧。”
当追兵穿过树林,来到维水河边,河岸上空无一人,天水交接的地方,只剩下缥缈的船影,渐行渐远。
又是一年夏至。
檐下雨水如注,小小的男孩趿拉着破旧的拖鞋,举着一只破旧的纸鸢,一路踩着院子里大大小小的水坑,跑进房间。
“母亲,母亲,你看我捡到了什么!”
听到男孩开心的声音,窗前坐着的青衣女人微微侧身,然而看到纸鸢的一刹那,她的脸色霎时发白。
她竭力遗忘、竭力忽视的那段记忆,再度浮现上来。
“母亲,你怎么了?”看到母亲脸上的泪水,小男孩不由自主地将纸鸢背到身后,忐忑不安地道。
“没事,我只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青衣女子低声道。她便是曾经的银蕊姬,那年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乘船来到云梦庭,从此化名洛维水,借花魁的身份,躲避承剑山庄的人。
小男孩放下纸鸢,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拉了拉母亲的衣服。
“母亲,你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洛维水拭去泪水,摸了摸儿子的头,“母亲真的没事,等雨停了,你就拿着纸鸢出去玩吧。”
小男孩点点头,又道:“母亲,你为什么总是穿着青色的衣裳呀?我看到这里其他女子,总是穿得花花绿绿的。他们还说,母亲你第一次来云梦庭,穿得是雪白的纱裙,像仙女一样。”
面对儿子的疑问,洛维水心里隐隐作痛,许久,才低声答道:
“因为母亲在为一个人守孝。”
月氏国崇尚白色,无论婚嫁还是节日,女子皆是雪白纱裙。而青色,则是……女子为丈夫戴孝的颜色,意为永失吾爱。
当然,她没有向儿子解释那么多,只是继续弹奏箜篌。
——那年因为倾国之乱,中庭元气大伤,翌帝放弃攻打月氏的计划。等叛乱平定,岭南王与江源先后伏诛,凌霄阁的风阁主搜集证据,几经波折,总算为太子和齐皇后洗清冤屈。
翌帝追悔不已,将“文瑶”作为发妻齐皇后的谥号,以国丧之礼,将齐皇后的棺椁从妃陵迁入后陵,风光大葬,同时厚待齐皇后的母家,赏赐齐家良田万顷,珍宝无数作为抚慰。
至于太子夏侯瑾,翌帝封其为庆德太子,又命人在他葬身的晚枫镇,修筑了太子陵。
只可惜太子陵还未修筑好,翌帝便合上了眼睛,结束了他作为一个帝王,漫长而又波澜壮阔的一生,谥号“宣武”。
宣武皇帝驾崩后,因为他未曾留下任何遗诏,承剑山庄的庄主颜如卿,从梵音殿接回皇八子,靖王夏侯瑛,扶植其登基。
洛维水正回忆着,忽然听儿子问道:“母亲,他们、他们……都说我是野种,说我……没有父亲,我、我真的没父亲吗?”
洛维水沉默半晌,定定凝视着儿子,道:“你有父亲。”
“你父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是我,对不起他。
听到母亲的话,小男孩眼睛一亮,洛维水没再说话,手指木木地拨弄着箜篌的弦,然而一颗心却疼痛不已。
一曲弹完,小男孩好奇道:“母亲这是什么曲子呀,好像每回下雨,你都是弹这首。”
“母亲故乡的曲子。”洛维水低声回答。
“那母亲的故乡在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洛维水放下箜篌,想起什么,她将自己脖颈上悬挂的琉璃吊坠取下来,挂在男孩的脖子上。
男孩好奇地注视着琉璃吊坠,又听母亲道:“等你再长大一些,母亲攒够了钱,就带着你回去。在母亲的故国,每到春天,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盛开的琼花,远远望去,就像雪海。琼花下,小贩会摆出甜美的羊奶,琥珀一样的蜜酒,招待来自远方的客人……”
她梦呓一般地喃喃,眼前仿佛再度出现月氏国的景象。堆霜砌雪般的琼花树下,两个小女孩手拉着手,在两根绳间跳来跳去。
那么遥远的记忆,那么多年……都未曾梦见过的故人。
回忆着柔公主的音容笑貌,洛维水心神恍惚,仿如隔世。